成為文化的划手——夏威夷皇后盃支架大洋舟賽

南島台東隊在台東活水湖集訓 (支架大洋舟一人舟)

先愛上海洋就沒問題了,你去衝浪、去划船,愛上海洋,就會願意替它做很多事情。

台灣——南島語族的原鄉,島上的史前居民擁有絕佳的航海能力,他們與鄰近島嶼密切往來,源自台灣的古南島語因此散播開來。臺東縣南島支架大洋舟航海協會(TOCVS)藉由參與國際競賽,就如同在藍海中划出一槳,回溯台灣南島語族遷徙的起源傳說。

從朦朧夜色划向破曉曙光

2023年5月在天還未亮的台東清晨,活水湖湖畔聚集著一群人,他們手握著「支架大洋舟Outrigger Canoe)」的船槳,迎著微微泛起的晨曦,「很寧靜卻很熱血」地準備展開划船的訓練。由TOCVS的5位成員、台東拉勞蘭部落的獵人學校11人,以及均一學校的3位教師所組成的「南島台東隊」為遠赴夏威夷參加9月的50週年「皇后盃支架大洋舟賽(Queen Liliʻuokalani Canoe Race)」,他們邀請夏威夷國寶級文化顧問Kimokeo Kapahulehua(Uncle K)和國際支架大洋舟聯盟IVS委員暨舟學院總教練Denes Szaszak來到台灣與他們共同備賽。

南島台東隊在台東活水湖集訓

平時還有工作、任務在身的他們,只能利用上班前、下班後或假日密集操練,居住在距離台東市活水湖1-2小時車程的成功、長濱等地的夥伴,凌晨兩點就得起身啟程。「要享受訓練,也要享受比賽。」 Denes教練說

Ohana Ka Waʻa──船的家人

在《藝術觀點》No.94〈群島之洋裡的支架大洋舟〉的訪談中,Uncle K介紹支架大洋舟的船身及其構造:「獨木舟前端被稱為manu ihu,有forward帶領的意思,就像負責養家的男人;而船身kino代表著我們的身體,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家人;內部的支柱被稱為pepeiao,意味著豎起耳朵傾聽,聆聽來自天空、海洋、大地的聲音;而船尾則是manu hope協助和『結果』的意思,常喻為女性在背後支持家,孕育出下一代。獨木舟的座椅為noho,划船時要坐「」,意指為人處事要公平、正義、誠實,反映著人格,同時提醒我們反思自己:『我是誰?我在做什麼?我要與家人攜手踏上何方?』」

這些意涵正是獨木舟被稱為Ohana Ka Waʻa(船的家人)的原因。讓潮汐、水流、海浪、風等自然的力量,成為他們航行的指引,讓船帶領著一家人前往一個又一個目的地。

「南島台東隊」的家人包括阿美族、卑南族、布農族、魯凱族、排灣族及漢人。擔任TOCVS的攝影師,同時也擔任戒護船船長的Ray,講述支架大洋舟上六個座位分別的意義:「坐在第一個位置的船員指揮整艘船的配速,他與2號位通常最有默契,而船的力量與穩定性,則取決於3號和4號位,他們是整艘船的引擎5號位則是擁有最佳視野的位置,在瞭望全船的同時,能注意到可能發生翻船的危急時刻。至於6號位是舵手,是整艘船最為靈魂的位置,具備豐富經驗的他,負責制定整艘船的戰術,領導船隊在水流、浪潮和風向中找到最佳的行進路線。」每一個位置都有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彼此協力、默契配合,才能讓這個小家庭順利而穩健地航行在大海的波濤之中。

賽前身、心、靈的預備

8月底,「南島台東隊」與來自澳洲、加拿大、香港、日本、紐西蘭、新加坡、大溪地、美國等超過2500名槳手到夏威夷大島一同進行賽事。

由於台灣受到季風的影響,他們行前在海上訓練的時間不多,一來到夏威夷便前往Kamehameha Canoe Club,當地的成員帶領他們進行划船人應有的基礎的海洋觀察,並且確認團隊是否做好身心靈的準備。他們在大海灣航行約8公里,這是大家在這次旅程中第一次的團體練習;「海水比較涼,在海邊沒有聞到海水的味道感覺很特別。」均一學校的高睿哲老師說。第二次的練習在Keōua O Hōnaunau Canoe Club,這是南島台東隊實際的比賽場域,俱樂部的人介紹了當地的航海文化船型,以及為了因應當地的海況海域,延伸出特有的船與支架綁繩的藝術和方法

接著他們到了非營利組織Mauliola Keʻehi,它位於史上著名的Keʻehi島,創辦人的祖先原先住在這個海岸,卻因為美國海軍的進駐破壞海中的珊瑚礁群。現在儘管只是努力復育原生種海草貝類、淨灘等環境修護,也希望用渺小的行動來重建土地以及原住民失去的完整性(wholeness)。團員們在途中看見一位約70幾歲的女舟友緩緩地划向小島撿拾海廢,經過交談才知道她是志工,時常利用自己的時間到此淨灘,小小的身軀努力收集一大袋一大袋的海廢,讓他們感到既震驚又佩服。

50週年皇后盃支架大洋舟賽

比賽開始前,水上摩托車在海上劃出一道道白色水線作為起跑線,近兩百艘的船艇在海上綿延一公里長,由Uncle K親自擔任舵手,團員們一條船一條心,用心肺和肌肉的感受、用「哈」和「吼」的默契,一槳接一槳⋯⋯出發!

「我們努力一艘一艘地超過對手的船,當然也快速地被超越,真的不得不說我們練習不夠,身體誠實地出現了很多的不適,腰、背、手臂、肩膀、大腿小腿、腳掌、手指腳趾⋯⋯動作開始跟不上節奏,就在約航行18公里時,左後側浪突如其來使我們翻船了,我快速的潛過船體繞到另外一側,把支架努力翻正復位,船艙裡滿滿的海水,我們開始瘋狂的撈水,全身的肌肉都爆炸了!好不容易船開始有一些速度,大家分工合作,最終在比賽場上繼續航行,但這時候原先超越過的隊伍也陸續趕上,緊張中我調整心態,想起要享受賽事⋯⋯」

參加28公里賽事,來自均一學校探索教育課程的黃柏融老師在賽後寫下這些熱血的時刻;「最後船通過終點那刻真的超級感動,因為我們毫無保留的完成了賽事,岸上夥伴們歡呼加油的聲音,還有各國的划手們幫忙喊著TAIWAN!!我也把準備好的國旗展開,台灣終於出現在這個重要的場合,而我們也終於出現在這!」

現代與過去並存不衝突

在選手之夜的晚會上,會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選手一同上台演出,南島台灣隊也特別上台將團員陶藝家林精哲做的原住民陶壺送給夏威夷大島市長。比賽日,各種傳統文化攤位都會出現,如傳統手作芋泥、植物編織或以自然素材製作的飾品等,甚至有專門分享傳統航海技術的單位,讓各國的選手能共同交流

獵人學校的林精哲說:「當我看到海面的起跑線上,有20幾歲的年輕人,還有70幾歲的老年人,有碳纖維、玻璃纖維的船,卻也有傳統的木船」,以功能的角度來看,木頭的船遠比不上現代技術製造的船,但是大會仍規劃了木船組,「深刻感受到他們對於傳統文化的尊重和驕傲。」

在比賽場上的眾人,協助南島台東隊綁船

在賽場上更是不分人種,只要需要幫忙,就會有人來幫你。當團隊遇到了不會綁船的問題時,現場就有來自聖地亞哥的國高中生協助,阿美族編織藝術家陳豪毅說:「編織對我們原住民來說就是日常生活,像我們的雙手交叉在一起一樣。而綁船這件事更是攸關一艘船是否能順利出航。當時有180艘的6人舟在同一個沙灘,那個技術就是你一定要會。」他接著強調:「綁船的技藝是很漂亮的、可以是藝術、也可以是專業,但是當所有人都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是一種生活。」

我們本應與海洋緊密相連

大家雖然都被夏威夷的大山和大海所震撼,但更讓他們深刻體會到的是夏威夷人對海洋的珍愛,而更多令人難以忘懷的瞬間,來自於他們與「南島家人們」的交流時刻。儘管語言不同,但在文化上卻有著相當多的共通之處。每當用族語傳達訊息或是吟唱古老的歌謠時,彷彿與他們一同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回到了最初的靈性之源。

均一的莊信鴻老師在參訪海洋教育館時提問當地人:「我們該如何教導大家進行環境保育?」當地人很直接地回答:「先愛上海洋就沒問題了,你去衝浪、去划船,愛上海洋,就會願意替它做很多事情。

歐胡島 Lokahi Outrigger Canoe Club

將海的美好讓後代看見

「在台灣,大部份的人潛意識裡,或是被教育的過程中,『海』是能不去就千萬別去的危險禁地。」高睿哲老師說:「乘著支架大洋舟,在夏威夷廣闊的海中划行,遙想千年以前沒有現代科技的祖先們,憑藉著先人所傳授的知識、過人勇氣、堅定的信念航向大海。而如今來自台東的我們,彷彿也體現了這樣的過去。」

回國後,3位均一的老師將夏威夷的所聞與經驗融入課程延伸活動中,在黃柏融老師的帶領下,七年級的探索教育戶外課程便增加支架大洋舟的認識,並讓孩子們在活水湖接觸單人與6人支架舟,他們認為教育不能只看當下的學習,更要將水域安全、天文航海以及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概念帶入課程中,讓均一學校成為台灣南島及海洋文化參與的一員。

TOCVS團員在 Kānehūnāmoku Voyage Academy 航海學院與Hōkūle’a的現役船員交流共學

1970年代在夏威夷有一群人建造了一艘船,復刻先民乘著往來穿梭於廣闊大洋的夏威夷古帆船;他們將船命名為Hōkūleʻa號(意為「歡樂之星號」,那是夏威夷群島的天頂星)。他們的夢想是復興祖先留給後人的資產:探險、勇氣與足智多謀。Hōkūleʻa號象徵著夏威夷人、太平洋和全世界共同的渴望—保護地球上珍貴的價值和不讓特有的地方消失。

1976年Hōkūleʻa號首航,船員學習祖先在無導航儀器下,靠著觀察星星、洋流、飛鳥和風向等,成功航行2400英里回到祖先的島嶼(大溪地),不僅證明了祖先的智慧,也激發出夏威夷和玻里尼西亞社群之間的連結,開啟了航海文化復興的里程碑。而在這個歷史的節點上,2026年Hōkūleʻa號的亞洲航行預計來到台灣,這個被譽為南島語族的原鄉。



[ 後記 ]

「南島台東隊」參加的項目包括:28公里女子9人組、男子6人及9人組競賽、8公里12人雙體船男子組及混合組;賽事涵蓋了不同的船類和年齡組別,考驗參賽選手的體力和控船技術。由於團隊選手人數不足,透過Uncle K與TOCVS創辦人Yvonne的號召,當地的舟友全力相挺,一同加入了隊伍參賽。

此行與選手們同團出發的,還包括來自台東的藝術家、教育工作者、政府行政人員、退役軍官、海洋工作者與作家等。在賽後,大家也利用兩週的時間,深入參訪當地的重要藝文機構,希望對未來推廣支架大洋舟能有所幫助,如Imiloa天文航海館(Imiloa Astronomy Center)、Kamehameha Schools、在地文化深耕的綠科技公司Purple Maiʻa、玻里尼西亞航海協會基地(Polynesia Voyaging Society)、檀香山美術館 (Honolulu Museum of Art ) 與畢夏普博物館(Bishop Museum)並參與當地藝術家的工作坊,分享彼此的文化。

在2023聖誕盃的友誼賽活動,達魯瑪克、知本、鹿野、都蘭、隆昌、成功、長濱的朋友都前往活水湖共襄盛舉;無論是職人、獵人、蘭嶼人、外國人都在船上成為一家人。TOCVS的家人們,在國際舞台或是日常生活裡都是文化划手,每一次的聚會都是一次美好的冒險,每一次的互動都是一次深刻的體驗。

(攝影|TOCVS、Ray Wang、牧伊)

*特別感謝TOCVS創辦人江伊茉Yvonne和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助理研究員黃郁倫協助校稿

❍ 邀請您閱讀另一篇相關故事:行走於藍海的太空人——喚醒台灣海洋文明的DNA